关于元科学叙事的反动、结构和再结构的科学。

学科拟人同人堆放处,给做科拟设定的朋友写的同人,偶然会有其他拟人同人。朋友Lofter ID“盐乌冬”(科拟),“想要变成沙丁鱼罐头”(城拟),“绕城香菇肥牛高速”(古国相关)。

头像作者如上。

【学科拟人】对许愿骨和视觉的观察法凭吊(外一则)

食用指南:

·给 @盐乌冬 太太写的科拟爽文……不,同人。(真的不好意思说是同人……

·生理学/解剖学CP(友情向?粮食向?意义不明向?)无差。哎呀我真的喜欢这一对

·大概有两万字吧……没细看,说太长不看我也不介意2333

·不是科普为主,大概是个人对科学史的夹私货式再现,请不要把本文的内容作为历史事实和科学事实全盘接受。(以及求捉科学史和科学梗的虫,给dalao坐下啦QWQ

·基本上就是写来自己玩的,so放飞自我的地方很多,文笔清奇,逻辑混乱,刻板印象很多(希望首页生厨如果看到的话不会打我……),废话爆炸(我奏是喜欢写废话,咬我呀(你)),好些地方反正我自己也看不懂hhhhhh

其实就是一个爽文

·失语者和失明者的设定来自于之前首页偶然刷到的一篇马场林同人(不好意思艾特本家,这个作者比我这种放飞自我末流写手厉害太多了……),还有HTF的盲默CP。

·是科拟,虽然看上去非常不像科拟。表现科拟的方式很奇怪就是了,emmm当做概念演出吧(つД`)ノ

·科学史梗多,不过基本上都是大流梗,结尾会做一定量说明。注释就不写了,懒得写23333

·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两位还有客串的心理学姐姐以外,别的学科都不是现有人设(特别标明一下我们这边没有炼金术的人设,物数关系也不是文中那样),大概类似于一种概念?

·可能存在非正常死亡及其他雷表现,部分敏感词已河蟹,这俩人这篇里性格基本上都……挺黑的(所以才说是爽文且是个人化学科刻板印象集锦……我先顶锅盖跑了(你

·BGM:Prelude in B minor, BWV 855a

(巴赫好,巴赫妙,In Bach we trust!)

·如果真的有旁友看到这里了并且仍然不介意看接下来的白烂水货废话文的话请允许我疯狂土拨鼠尖叫并给你比个大大的心⁄(⁄ ⁄ ⁄ω⁄ ⁄ ⁄)⁄欢迎尽情下拉ww

 


 


 

对许愿骨和视觉的观察法凭吊(外一则)

文丨Evangeline

 


 


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觉得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我们知道他不说话,不建花园,很不幸百八年来他的表面没留下一个可以书写的感官,他是一整个接收器的总和,一块陶瓷圆茧表面布满轻微颤动的受体,十五岁、黑发蓝眼、五尺八寸的受体,因为他只有照相(死亡,罗兰巴特牌,两个瞬间透镜拼在一道)的视觉——接收,敏于羽管键琴钝于爵士钢琴的听觉——接收,触觉——接收,并可书写,嗅味觉——接收,而没有出口,没有语言。我没有嘴,而我必将狂啸;他头一回读到AM把憎恨、憎恨、憎恨在它的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英里印刷电路上,就觉得这是对所有生存的大号隐喻,关键词不是憎恨而是写,写,印刷,输出,一个受体寻找它的信使,不管这符号是爱是恨,它终究有彷徨的境遇可以表达,并把自己从里到外翻脱出去。说是自由。Physiology被永远地剥夺了这一自由,而他毫无怨言,自然因为言语对他而言已是不可能的。一个二律背反的完美样式。

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觉得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他从出生起就不会说话,他的发声器官完美如圣体发光,但圣灵,他隐秘地知道,总是沉默的;因为他是一个人形化的受体,感官世界光怪陆离地在他的整洁表面上流过,也没有词句来旋扭他的身体,分裂开,表露附着在它内在物质上的薄膜状虚构畸形,于是他得以维持无词的沉默而多礼的壁垒。他从出生起就不会说话。在异托邦(heterotopia),这显然不允许,尽管他衣着整洁,举止得体,是个常人都会喜欢的乖孩子,真理孤儿院里入学考试时最高分的那一批,尽管嬷嬷曾经反复向邦主保证他的发声器官毫无问题,后者曾经让一群医生把一个合成金属制的小探针管从他舌头底下送进去,以检查他的声带和咽部是否真的洁净如新,但他始终不会开口说一句话,名为会厌、声门、肋肌、膈膜的崭新链锁或许囚禁了他的词语,而其他孩子的词刚刚获得自由,Arbeit macht frei,只是他的集中营里劳动改造要慢上一拍而已。于是他和打包的孩提时期一起坐在金属履带上抱着装有他此生一切随身衣物和实验用品的行李,被传送到非托邦(atopia),并在长过百岁后被Psychology委以一份重构心灵概念的工作。在他早长成的二心室囚牢中,他的智识静默地结石,并以刺痛告诉他那群给他做喉镜检查的医生水准甚至不如喜好从孤儿院图书馆架子最底下抽出大卷阿拉伯文书、在死刑犯身上验证其中理论的他自己。不过他是个礼貌的孩子,因而不发一言,也没有憎恨。我们此前已经说过,他选择关于憎恨的句子作为他的隐喻只是偶然;他是个始终追逐自身拉康式镜像的受体,所在意的只有表述而已。

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觉得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这一年Psychology不情愿地把他升职到科学史列车(她自己连续不断申请这职位持续了上千年,上面总是放话下来说她还没排着,要等摇号),显然她觉察到他对虚构和虚构外之物的简洁而残酷的等分(她自己在这点上时常徘徊犹疑,扭捏不定),并决意让他充分发挥这一才华(她自己当然有愧于他)。在科学史列车思想史分列上,心脏的流水线从他面前经过,个个深红端坐,血色美艳,他的任务是分拣出每颗心里会飞的那部分,用机械复制一个模型印成大宣传册发给非托邦的所有住民,并把不会飞的杂糅起来,埋进流水线。很快他对这门工作熟门熟路,于是如他在异托邦的真理孤儿院时一样,开始背着监工做自己的实验;他一捧一捧往铁轨里填土,用陶泥而非机械捏一个薄似修禅的假心脏,把脑仁一片片锻成金属,想象他在给自己掘坟,而他以异己的机械血透了的自己将代替他作为一个大型流血漏斗永生。他圈养一块无菌台来喂模式动物,一只鼹鼠名叫忒瑞西阿斯,一只裸鼠名号夏娃,后来因为挨了他注射的苹果酸而在阴部长出了长篇累赘的黑毛,一只脊蛙,名为奥西里斯,它的脊椎自然是节德柱。每晚打铃收工后,十七世纪的革命者勾肩搭背唉声叹气,涌到历史之轮两边等待下一次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时候换班,隔壁的Alchemy和Chemistry为了一个转移名额勾心斗角几百年,而名叫自然哲学的那位已经向历史之轮提交了十几份申请表请求改名,每年固定拖带上他那宣称不需要上帝这个假设的精神导师,但是Physiology从来不去工厂外凑历史之轮的热闹,他知道它从不准时到来,只在某个空想的、状似薄暮的隙间里,在他读出某行密码时悄然驾临。可他没法劝告他们。他不能说话,不能发出声音,而没多少人有耐心看他写字,更没人读得懂他轻柔如激素接近受体的手语。在无限的表演空间里,他重复相同的动作——举起手指,按下,十指交错,对镜重来,就像负反馈,像血流被泵回心脏,他在表示圣安东如何受诱惑,表明胰腺如何忠实地疼痛,忠诚地发炎,死亡如何像爱和草原上的鹿一样降临,每晚这心理剧原封不动地上演,他的两手温柔地颤抖,像苍白、咬破花蕾,少年人的手指,在血的激流中分拣出长肿瘤的心脏,把僵冷完备的那一类拆成机械模型。不多久以后非托邦的住民全都把肉心换成了机械心,把嘴换成钳子肺换成风箱,破除神学蒙昧的指标于是超额完成,生命科学组被新批了十几个范式转移名额作为奖励,历史之轮滚来又滚去,而这多亏Physiology天天在流水线上印制的大号宣传册。但他依然不说话。世界的机器制图完备时,他对经过的告慰者微笑,不发一言。他是个很礼貌的孩子,十七世纪的革命者这么说,然后擦擦汗,排队,等待一个给历史之轮递申请书的机会。他们有些一辈子都没等到,就吊死在历史之轮上,Alchemy第二年就被吊死了,而Physiology被获准用他的尸体做实验。有时候,他觉得绝望是种祝福,能为他带来实验材料的他人的绝望是件好事。

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觉得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

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觉得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现在,我们重复第五次:在一六二八年以后四百年,也可能只是四天之内,因为一次偶然,他的秘密如被消解的神经递质一样亡逝了。

 

 

 

 

他穿过走廊走到门口。薄暮覆盖他的眼睛,最开始他看不见,但雨淅淅沥沥,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血流到纸上。被半眠的雾霭滤过的灯光刺激他的眼睛。瞳孔放大。入光加深。他看见血,血在脚背,在冬夜和人间,晨星之前的冷风很轻柔地逝去,他踏过废墟。

非托邦和异托邦的战争持续多年,断肢断腿的战士栖居在满地废墟里,Physiology通常收割他们的心脏,待将死者问他名字,嘶吼着要他解释为何他一言不发地破开胸腔取走胆囊,他便只用微笑回应,因为他不会说话,而且是个礼貌的孩子。有一两次他试图用手语和血字对快死的人解释,但对方掐住他的手腕,于是他拧断了对方的脖子,轻轻把手移进去掏出颈椎。他要把胆囊泡在营养液里,但用手语表达“营养液”和“实验”是很困难的,词会淤积在指甲盖底下,这也是他不常解释的原因。

起先他没有注意那个角落;但从他熄灭了的手指上,从雪地里,犬蔷薇带他走向祝福之地,而在他接近它们之后,才意识到那是血滴。血一串一串流出异托邦塌陷的殿厅。他停在原地,走三步,倒退两步,双脚陷进积雪,夜是液态,血的长蛇游入黑水。他要完成他战场偷猎的工作,而只有异托邦成员才有血,非托邦早就用上了机械心和机械肉体,骨头就是杠杆,血管就是水道,因此他循着血走去,确认他能收割到可以受肉的真实。转折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有人吗?血在问。是谁?但是,Physiology在沉默里,用无词的话语对自己说,血没有语言。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十个人。少女;面如白垩的少女;青年,苍白如毒品;老人;男人,手臂十字形张开,有四条腿,开门时圆木柱似地倒在他脚下,面目发紫,肿胀溃烂;死了多时的老人;无头的男孩;只有上半身的女孩;孕妇和脏器;死婴。白昼棺材般横亘于窗棂两端。殿里有尸体的腥气,满地是光的灰烬,但Physiology感到这是天悬在锚地的马戏团,于是他沿血流走向深处。他跨过三两具尸体后,听见有人问,您是否愿意透露是谁在那里?这次不再是血在问答。他看见苍白的青年把手从白垩下抽出来,然后睁开眼睛。

您是谁?Physiology用眼睛问。

有人在吗?

您是谁?

是谁在那里?

眼睛对眼睛得不到回答。禁止通行。Physiology看到语言竖起这个标语,雪在窗外静静落下。但青年比他更快明白沉默,显然已同半死的寂静相处多时。如果您已经回答了我,而我没有反应,请您不要介意,最好让我听到您的声音。他说,然后微笑。我看不见。

有那么一会儿——片刻——呼吸蛰伏水底,这里其他人都死了,青年补充说,他说话很吃力,但非常清晰,如果您希望杀死我,不必匆忙。笑声只是暗中一阵色彩深浅不一的嬉戏。直到Physiology趟过黑水。在他移开横七竖八阻碍他到达青年身边的尸体时,他看见青年的眼睛如阿利新蓝染料一样闪烁。青年在凝望他。那对眼睛比刚凝固的血更呆滞,右眼淹没于阴影,左眼深处有柔和的癫狂的虚空,但青年在看他,似乎尝试着想要看见他支持住身体想靠墙坐直一些,这时Physiology看见他的黑衬衫上满是血。Physiology满手是血。手上肩上的重担正是黑暗,即使他拥有词,也无法把指间液体的质料说得分明;尔后,轻而又轻,这质料触碰青年的手腕,Physiology沿他的血管用手指写,我是非托邦的住民,请允许我取走您的内脏,这对我的实验很重要。脉搏如一根花刺扎进他指腹,他觉得那是非机械的心,连通至某个水泵的声响,而水泵本身早已成为一个悬置的空洞,并只留下回音。

您要什么呢?

心脏,少年用手指点向青年的胸膛,如果您愿意,可能还需要更多,请谅解。

您是从真理孤儿院来的?

书写停驻片刻。青年的声调是很友好的。这可能是冒犯,但我想您已经有答案了。

他听见青年轻轻地笑,典范的未被稀释的笑声,属于流浪者。青年摸索到他的手指。我没有心。非托邦征服异托邦时我那一代人被强迫换上了机械心,而我不需要肉心,也不需要机械,“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教全体丢在地狱里”,我想知道它长什么样,就把它挖出来拆了,可我不透它。原谅我让您失望。那双手犹疑地带着好奇移到他的面孔,对死神的片刻问候。我猜——您不会说话?Physiology把手轻而缓地抽回去。他为那触摸而发抖,这是即将被他杀死的人的触碰,上面是重伤、失明、半疯癫、濒死羸弱的砝码,不暗示任何有效的反抗,可青年的蓝眼睛犹如海冰褪色,长发散如灰烬,在那淡蓝和苍白里一种敞开的天国把他笼罩。伤痕,空气的筛栅,从对方消瘦的指间伏击他。

您的名字?青年说了一个词,他现在记不得了。是ἀνατομή还是ἀνατέμνω并不重要。他抵在青年胸口的指尖毫厘不差地坠落。您或许不必杀死我。他听见这话时也同游鱼一样颤抖。Physiology在一六八二年觉得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三百年来他是一个只有受体没有言辞的五尺八寸平面,而现在他成了同类、救赎者、浊重者、被理解者、被倾听者、被贯透者的总和。青年问,您爱美吗?他几乎不受控制地答道,爱。尔后他写,我或许不必杀死您。他想起他刚进入这里时一层薄暮如何覆盖他的眼睛。他想到失明的滋味,缺乏受体,一份完全张开的脆弱的说明,没有窗子便不能护卫自己。他想到一个哑巴领一个瞎子走路的可能。他用手抵住青年试探着抓向空中的手掌,指腹和指腹相贴。雪在窗外静静落下。

 

 

 

 

 

青年成为失明的杀人犯之前曾经想只做失明者。婴儿时他的右眼发炎溃烂,左眼先天弱视,遗产是聊胜于无的光感和全供守夜之用的稀薄线条,他负载光感和线条在人世间同死过活,最慈悲的人把棺材放在窗沿上供他乞得,但他生于改组前的真理孤儿院,眼睛剥夺他进入非托邦的资格,并把他赶进暗地。黑暗里,自从一个无定的时间,他朝自己行猎,割腕和自残是童话的轻适的进行,一切似乎无往而不可,疼痛在第一阵血流冰结时涨至潮峰,其后丰盈地隐退,唯一事实是他自身存在,而昏厥和死的预演轻易完成,令失明者如堕梦中。他指向自己的骨骼和血肉的狂热兴味很快延伸作区隔主体间性的轴承,以致目盲的多年禁闭促动他判别血肉鲜烈炽热者为自身同类,通过触摸到的伤口截面和骨骼形状来定义人,而把创痛摆渡过去,留下狂喜来缝合眼睑,将他推入监狱。但异托邦统一管理局本着人道主义把他从铁门后面拖出来,安排给他屠杀的活计,显然他并不热爱这份工作,因为不以主体间性为导向的谋杀令他找不到去向,沿着漆黑的光线记忆,他试图摸索着走向光天,但死亡将他一再拉回。死亡,平板硬质;死亡,拉纤的缰绳,深深躬腰的影妇;死亡,六个世纪以来承托他的脊柱,由此驳回退潮的奇迹,他同它是故交旧识,他听命于它,也留下反抗的自由,因为你很难再杀死一个失明者第二次。

他与尸体无异,世界向内封禁,他的每一个意义立起后不断倒伏不断吞噬自身,但他比Physiology更懂血肉,后者用忒瑞西阿斯和夏娃做的声带实验始终解不开他自身失语的缘由。Physiology在一六八二年感到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然而一个无心者、一个瞎眼的幽灵把流水线上成垒的工业心脏搅得粉碎,他下工后一再回到青年的暗室,那对无用的眼睛冲洗他倒影的底片,他第一次见到不带怜悯的凝视,他和青年彻夜长谈,词从膝盖爬向手腕,爬向手背上动静脉的刑架,Physiology注意到青年的手洁白如满月斩首后的截面,他把手按在青年左胸上,蜿蜒的词语终止于此。

天地的血流在一起。青年说。

您看见的吗?

那是我睁眼前的第一个镜头。此后还有很多;深浅不一的血,光——光的骨架,阴影里斑斑驳驳的明亮岛屿。他笑起来。我不是瞎子;我能看见很多东西。一座圆形剧场,说来有趣,以眼睛为蓝本——是观看发生动因的场域。一出默剧在反复谢幕。一个人躺在台上,开膛破腹。一个世界开膛破腹。黑白的沉默,然后又是光。

您这样有多久了?

自从一五四三年。此前我什么都看不见

显然他活在文艺复兴。或者他那足以在想象中医治失明的疯癫,一整座辉煌的玻璃钟,里面挂满了叮叮咚咚相互残杀的透明年份,从文艺复兴架构到现在。一五四三年。他可能以为自己是某个神,要么干脆疯到以为自己是某个学科的拟人体,一五四三年,哥白尼,八成是天文学。Physiology见过十七世纪以前人们还把各学科画成希腊的古典范式。黄金时代。水与乳。或许他是梦见迦南,天上的奶和地上的蜜流在一起。

黑暗的封禁有其形状,然而颅骨同时是囚牢和遮蔽伞。于青年而言,Physiology是稀薄印象的总括,作为非确实的地基往复带来死寂的先驱,溶有少年形貌的海水折射又折射,遁入他血脉塑成搏动,后来他能凭借脚步声和光感里洞穴的形状辨识出缄默者,等待词落上皮肤。有次他问,红色是什么?一种极为特殊的光影排布,从视觉上给您血的感觉,Physiology写道,而青年只是笑,目光里有赞誉的谵妄。我想那很迷人。他同屠杀很相亲,他原来满是罐装大脑和瓶装眼球的藏品柜在战争里亡佚了。他只做得起这种小标本,要是他看得见,他承认,还会做更多。

请原谅我的唐突,沉默的词问,除了杀人,您还做别的事吗?

他读盲文书,一遍一遍抚摸伤口,把不同触感归类,他自己列过表,有器械辅助后写字倒不困难,但行政部门通常懒于为干脏活的人提供这类社会服务,而他也不介意从零学起,给Physiology看他手指上学习通过触摸读写时的伤痕。这通常只留下静默,但他们都惯于静默,没有人试图泅渡到另一个位格。后来青年问,机械心以外的小宇宙看上去怎样,心是不是整个宇宙的内核,他没有通读过人,只能从尸体的伤口探手到深处,于是Physiology写给他从神经滑下的梦的通路,地火在肚肠里无涯的回旋,骨骼枝头又涌出骨骼。人是至美,脏腑盘绕彷如葡萄纠缠,承袭自酒神流浪之地,后来又用沙盘做模型给他,青年伸手久久摸着整副骨架,好一会没有说话。

骨骼和血一样是红色吗?

骨骼是白色,就是浅而亮的部分。

白色,他叹息道,把几块腕骨在手心聚拢成一堆,精密的骷髅,勾连如此贴合,一定美到极致……我想看见。生之欲爱自凝视始,他维系了朴素的对观看的信任,这信任因为失落而遥不可及。Physiology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缄默者写给他什么是颜色,什么是线条,什么是形状轮廓,他握着自己的手浸入水里,水的形状在指间流过。缄默者给失明者的空茫的触觉印象很像是水。有次他感到手指碰到温软的质料,瑰丽的触觉的材料,他问缄默者这是什么,对方在他手心写:心脏。流水线的心。你有一份多么美好的工作,每日收拾这样的质料,而心脏有玫瑰的质感。

事实上那确实是玫瑰。缄默者温柔地写,我欺骗了您。

青年不禁笑出声。他搂住缄默者,而他们很克制地互相接近。他们永远保持距离,因为有喑哑和失明挤占空间。失明是有重量与体积的,沉默亦然,为白垩制,把共同的囚犯间的链锁拉得疏远。但青年一再在手指间揉搓花朵,直到绸缎一般的死胎变得枯萎粉碎。流水线上的心没有花朵一样的质料,因为机械心不会流血,而他们是两个拒绝换上机械心的人,在非托邦这等同于自我放逐;出亡,到埃及过逾越节,天堂是个酒神式的令人不解的前目的地,而这个星球是另一个世界的地狱。缄默者引导他把手指浸入夏娃的心脏,于是他摸到裸鼠的心室,颤抖有如碰到神龛。线条,他低声说,体积,构型,复习缄默者教给他的所指,而这是自然的造物——如果我能画出来——画出来。然后他问缄默者骨骼是什么样,迟疑的手指写道:世间极美的东西。青年曾经被安排过杀人,但他从来不知道骨骼可以美到何种程度,他只能凭借触摸判断结构。他问,你能不能把骨架画给我?

缄默者的动作收敛很久,空白长到青年以为他回绝了这个提议。尔后他侧身过来,青年的外套被他从背后解开,沉默的手指隔着衬衫在对方后背上用寥寥几笔画出骷髅,是死的莅临里最先深埋井底的部分,枝杈生出枝杈,有些变成枯枝,手指勾勒青年衬衫下的十二根肋骨。青年深深吸气。浮游的线条波动不止。

请允许我,我知道更好的办法。缄默者用沉默说。

他听见沙的声音。某种粉末从他指间流下,形状是淡而亮的冷光,后来他知道那叫做白色。然后他听见水,水汽蒸腾,听见和水同义的触碰,缄默者的手温柔地合拢来,把粉末揉到他掌心,我带您用沙盘来捏骨骼模型。生于孤儿院的瞎子痉挛着感到他与造物的混同,石膏粉凝成耶和华的耻骨状权杖,这权柄在他掌中。他感到欣悦,然后是绝望的悸动,他摸索着沿缄默者放在他手边的模具做骨粉雕塑。如果没有同伴的帮助,他绝不可能成功,捏成型的骨骼头一回使他作为轮廓存在,缄默者的稀薄的影子在他四周,黑暗里有一千根手指同他交联,触觉有一千个盲端,看不见的一千只真皮乳头鸟。他没有溶进黑暗。我想看见,尘埃的词落得像雨。我想看见你的心脏和骨架,因为非机械的心才有花的质料,而你会有很美的骨骼。

现如今我们已经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们读者必须从寓言中获得教义。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认为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但青年对这篇寓言一针见血的升华总结——“我想看见”——给我们读者的教训是,创造在事实上从不是贪婪的解药。劳动带来意欲。劳动带来自由。

 

 

 

 

 

 

Arbeit macht frei.

几天前Physiology在自己手臂上反复默写这句话,柔和的半月形眼袋在他双眼下形成,而唇舌仍然是封缄的属地。成长没有使他开口。他处理的流水线受肉物从心脏进化到成堆淋巴管,再进化到胰腺、甲状腺和大脑,前几天历史之轮提了个新词儿叫内分泌,非托邦里便立马开始流行有机的小碎片聚合身体,大概出于曾经再利用他的仇敌Alchemy的嘉奖,Chemistry给他进货一批新材料,让他安排等候重生的兴奋居民一个个拿号,分类站到流水线上被逐个枪毙,然后套上——“分泌”出——一个新身体。干这行有带薪休假,如果再能分一顶喇叭去非托邦中心广场上宣传,健康!健康!劳动的红色血浆!大肆赞美肉身的重要性,鼓励众人抛弃掉老旧败坏的风箱肺和钳子嘴,尤其是机械心,薪水就翻双倍。但Physiology不会说话,于是举喇叭的肥差归了其他人,他则被作为数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身体规训敬拜起来。劳动带来自由。为了健康,社会的有机身体也得买赎罪券——现在时兴叫“OTC药方”——净化,于是就要切掉烂肉打补丁。

他注意到青年对暗室里的标本发生兴趣,就引领他从病变的大脑摸到肺部肿瘤,手与手叠合一如所指严密地拼合能指。他写骨骼是美的,死去的人是美的,他们把时间消耗于暗穴中时,人变成发臭的烟升到工厂烟囱顶上,在空中寻找坟墓。机械肉身往往被回收凝炼成新的机械,只有“分泌”出的肉身才能烧成烟。后来青年想要碰他的血肉,他们就特制了一根非常细的长管子,Physiology在自己肘弯上开口,青年把导管钻进伤口探到六十五公分深,这大概是Physiology毕生最接近被瞎子杀死的一回,但一双杀过人的手救人时向来技法娴熟,以至于虽然只有缄默者看得见银屏,他们还是导向了右半心脏,从此这实验就天天进行。疼痛使Physiology饱受告慰,因为心脏被这每日的痛觉造影照出,他可以确认自己有世上最像机械的肉心。白天青年把导管滑向他,夜里他的手指带着词滑向青年的手腕,汇合如水消失于水中。他们是在肉身朴素存在的时代完成的住民。受胎告知,不染原罪,对原罪的浸润比任一选择更加充分,在子宫般的暗室里他们彼此接近,也从不留恋人间。死无葬身之地,青年说,你不曾救活我,而是埋葬了我。Physiology轻缓地颔首,想起他看不见,于是握住他的手。

青年问他谁在被烧掉。Physiology不记得名字。他记得有对双胞胎变成了喷泉。一个孩子在玻璃大氅里被高压炸成血泵,一个孩子先进入玻璃门,看去是一个完整的孩子,有受体和效应器,尔后在无声的真空中安静地崩裂成颜料;他当然高声尖叫,用手和头撞墙,想减轻耳膜上的压力,但是他的肺会忠诚地破碎,它忠于Physiology而不忠于他。一个孩子薄薄一层涂在玻璃上。两三个军官穿飞行员的服装被埋进冷水桶,青年想摸脑壳里多达一品脱的淤血,Physiology就让他碰,他说像摸到朝露。许多人把烟建成墓碑。但是缄默者和失明者不会受审判,即使当黑暗中Physiology躺在青年身边手掌同他的手叠合时,烟自四面八方围拢来,嚎叫着从黑暗的矮墙里捶打出自由之白。他们隔岸火,对岸是涅槃复活的伊甸,每天都有新尸体准时从打开的天窗里掉到制造有机身体的流水线上,有一些还活着,Physiology用活着的那部分做实验,死的部分给忒瑞西阿斯和夏娃做饲料。热爱制造洞穴隐喻的忒瑞西阿斯,严肃而沉思,庄重一如弥撒,赤裸的夏娃则招摇她会阴的鼠毛。夏娃死在生产那天。

我们是囚犯。他写道。他们葬于彼此,埋入彼此。Physiology把灯关上,躺在青年身边,感到自己和他共享黑暗的监禁。共遭囚禁和共担罪恶比同爱共恨更能带来理解。呼吸勾连成绳结,而青年的气息变得急促起来。

他没什么必要活到青年的年纪。他只有分拣心脏的工作,现在多了把流水线上的尸体铲入焚化炉,给社会的烂肉留图谱。他印在铜版纸上的大宣传册改成了正、侧、背面颅骨的悬浮拼图。这一类人,下面的大德文字写着,是应当清除掉的人,有这样的颅骨形状,而Physiology并不试图明白为何一种囚室鄙夷另一种,所有灵魂都是颅骨的囚徒。铜版纸做的颅骨在非托邦里流行,于是人们开始检举有图上颅骨形状的人,无数悬浮的囚室哀嚎,但Physiology是监守自盗的铁匠,他作为新的心和新肉体的改装者却仍然怀有一颗非机械非有机的肉心,异托邦的心于非托邦而言是反动和荒蛮的造物。他在宣传册上鼓动人们揭发颅骨形状不同的异托邦人,使他们进入Arbeit macht frei和烟囱隧道里的黑云,却窝藏一个从异托邦逃来的失明者。夜晚,沉默的胸膛并肩对话,一扇里面封存着空无,另一扇豢养一颗非法的心,白天他则从燔祭时烧毁的梦里醒来,把新传入到他工作间的尸体在流水线上码齐,为了工作更便利,他动手改造流水线,将它与焚化炉相接,从此不必亲手给焚化炉的大嘴喂有机煤。然后又是夜晚,又是言谈、流血、黑暗、禁闭。又是长昼的幻光,尔后是退潮和破译。

我可以碰你的脸吗?某天青年问。我想知道你的模样。Physiology在声带的悬索桥上摇摇欲坠,如果他可以说话,他一定会大声呐喊,但是缄默抑制了他的颤抖,他不再战栗,而引导青年的手覆盖他的鼻翼与眼睑。触摸如潮湿的冰毒粉末。我能知道你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吗?

我是黑发,蓝眼睛,如果您想知道的话。Physiology犹豫后加上一句,湖和海是蓝色,天空是蓝色。虹膜色素……他停在“角膜”两字上。

我猜对了。青年微笑。你果然是黑色头发。但是蓝色……我……看不见蓝色。

您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它们漂亮吗?

不像湖海,更像天空。

我看不见。

冰毒落上他被光收割的那一半面孔。青年的手颓然滑下。Physiology阖上他的眼睛,似乎表示安慰,更多是习惯使然。

您可以摸一摸水。缄默者沿他的掌纹写。

青年目光明亮起来,而后笑得半疯癫;我只摸过血,半破裂的羊水袋,他温和地说,杀过人的手没有恐惧地颤抖。他垂下眼睫。他有苍白色的长发,缄默者伸手去碰,知道他看不见也没有感觉,像摸壁画,隔着玻璃碰一个死去很久的人。

后来Physiology扶青年去湖边,在对方手上把那片深窄的水塘写成。盲眼的人发着抖踏过泥泞,他走向地面松软危险的岔路时缄默者没有提示他,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不会说话。青年在边俯身而下。周围没有任何人,他是注定溺死的,Physiology隔空望他,想着气道阻塞和低氧血症,都没有等到,忠实的肺泡背叛了他,仍然留在空中,杀人的手一下水就迅速撤回。这就是蓝色,青年只是笑,不再发抖,我明白,和死尸一样颜色。他向Physiology描述被池塘咬住手指的触感多像尸冷。死尸是蓝色吗?他问。没错,Physiology写道,像发放安慰剂。我猜对了。青年合起手掌围拢一捧水,是溺死于他掌中。

盲人笑起来很温和,自然在最和睦的时候也仿佛发癫。Physiology主动邀请他去暗室里摸蓝色的死尸,那不是浊重替罪的肉身,而是清美的骨骼,埋在受肉的罪孽里,死后才被手术刀剥出来。没有心的人通常易于用爱充斥他们空虚的胸腔,而美是寄生于爱的绦虫,因而他知道狂热会被唤醒。隔天他看见青年整日待在暗室中,伸手把一具一具骷髅从头到脚抚摸个遍,双手和缓地给寰椎加冕,Physiology放轻脚步,没有惊扰他,但看见他把手停在一对形貌完美的肋骨上,随后移向旁边一台塑化标本。他的手不自觉地发颤,脚步踌躇,他犹疑地摸索,继而紧握一段桡骨,他在笑,尚要流上嘴角的眼泪滚回它的眼睛。每天都有新的活体从流水线上被抢救到实验台,紧接着出现在标本室里,因此Physiology并不为此惊讶,青年只是冲破了豁然的界限,他那痴迷的眼睛太贪婪视觉,只配让有视力的人来消受,因此永远得不到解毒。

您不如去一趟博物馆,他写道,您会喜欢的,明白青年注定失败。不过我们读者有责任为他辩护。他身不由己,哑巴向来是撒谎者,因为他们被剥夺了说的自由,而只有自由的人才能诚实。

青年去了七次博物馆,七次申请都被驳回,没有保安肯让他摸福尔马林罐子,遑论六十磅的结肠,他们大喊大叫对他说周围写满了禁止触摸,他为何视而不见——因为看不见,一个人就永无可能从广告牌的万丈金光和小广告的彩画拼贴上获得救赎,文艺复兴是指纹砌成的,二十世纪则是眼球砌成的。没有眼睛的人永远没有资格进入二十世纪。但青年曾经非常热爱眼睛。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意识到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而一个洞悉者不可能破译一个以眼睛的结构为蓝本造剧院的人的心思,他不能破译观看。观看的返魅是不可动摇的前现代之谜。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读者应当同情他。

当晚Physiology在深夜找不到暗室里的青年,他拉开门帘出去,发现青年在他的工作台上试图用刀和骨粉做一个小雕像。他双手满是鲜血,而创作没有可能成功,他看不见,失明的人再被杀死一次,爬行类的太阳不时冷战,没有尘世之物能洗脱黑暗。他起先很温和地把骨架完成,后来因为无论如何都磨不出线条,而缓慢地把自己的造物一块块掰碎。血在痉挛。Physiology从身后拥抱青年,手指浸入对方指间的血。青年颤抖着平息下来。哑巴把脸颊贴在瞎子肩上。温柔的、没有悲哀的疯癫,像火吞没花冠一样溺死他失明的眼睛。

除了处理流水线上的心,缄默者想,人还可以有别的事。

 

 

 

 

 

他从黑暗中醒来。他踏过黑暗。他不在黑暗中行走,看不见黑暗,黑暗把他的失乐园摆渡到另一侧,他听见潮声。所有黑暗酝酿着一次事变,熄掉他的眼睛,仍然不满于他体内专横的灯火,号称自己是光是盐;在光和光的镰刀驾临他的眉骨之前,他只有把骨骼归档复又归档,五月而五月,触觉渐次照亮半截又半截死尸,从一段肠子移到另一段。他跪在淋漓而下的肠雨中,令他的触觉扩展为一片迎接暴雨的湖泊。黑暗是被触碰撑开的薄膜。他先前从没有完整抚摸过一段肠子,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悲苦,他从生下来便只知死亡,但痛苦位于域外之国,死于体外肠子被冻裂的凛冬,呼吸黑暗和视黑暗为大赦的囚犯没有逃逸的责任,自然也没有痛苦的职权。他给每一块骨骼起名字,没用拉丁文,只是喃喃念着化形的盲文。后来他从那位非托邦的居住者那里知道他的石膏天使每一块都有自己的拉丁文昵称,而这令他震惊。他在追逐死亡,我们看见死亡自动地涌现在他的四周,禽兽飞鸟在猎人的梦里,然后他抬起头,睁开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梦对不知梦的眼睛向来隐蔽得犹如现实。

有一种词——没有声息,温柔稀薄地落在他皮肤上,建构出他唯一的受体,这词是乌发碧眼,他如今知道。它把他引向升华过的屠杀,让屠杀成为出于爱而非生的选项,也就是同时让他爱那与他脊骨相连的死亡。每天早上他听见房门打开,光在眼睑后涌入,他听见脚步掠过,非托邦的回音,沉积在他的门前并遁入静寂,承接另一次脚步如星辰唾液般的下坠,每天晚上他提前坐起来等待它的驾临。然后房门会闭合,会有重如尘埃的光线,会有一双手向他伸来。他隔着黑暗触碰到另一种孤独的花园,其间小径如视神经一般分叉蜿蜒。这个救了他的非托邦住民。在流水线上分拣心脏,每日等待历史之轮掠过,对范式转移的名额兴趣索然,这个同他一样烧尸体、挖心、偷器官的缄默者,在他手上写自己的故事,他没有听到过对方的声音,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只是真皮层的空薄幻影,却发着抖紧握那双手,指间贞洁的死寂用介乎烹饪和交媾的姿态水一样浸透黑暗。他双手外探向门边走去。他看不见,但知道自己会被一双手迎接。七个世纪以来,从没有人像这样在他手上写下过词,现如今词代替恐惧、憎恨、冷嘲、暗箭、盐和劳苦重担,如拥抱般落在他身上。

这种词没有想过救他,而我们必须公正地说,最初也没有想走另一条路。他知道,我们原谅他,并且带着怜悯说,在黑发蓝眼睛的词爬上他的手腕之前,他从没想过黑暗还可以有意义。同一种词把他引向骨骼可以是美、血肉可以是真的意义视域。他第一次从肋骨的无穷排布中找到了自己的钢琴。然而一旦他接通这辉煌的架构,它便即刻坍缩成噪声。

 

 


 

 

 

战争结束了,黑色花园倒闭了,烟囱一束接一束被运进填埋场。如果眯缝着眼仔细看,我们可以看到Physiology仍在岗位上,他的工作没有丢。异托邦取得了胜利,并开始清洗非托邦,却没有人怀疑Physiology的罪过,因为他只是守在流水线边,有人证明他从没争过范式转移的名额。范式转移现在遭到取缔,被认为是历史进步的反动方式,而历史之轮则被拆分发给每个人。二十世纪紧咬十七世纪的尾骨滚来。终于申请上了改名的自然哲学惶惶自危,担心因为蘑菇云而拿不到证件,某些人开始寻求黑市要一份可证伪的可证伪性证明,某些人嫌自己数据太少,天天朝统计学手里买数字磁化水来喝,但Physiology用忒瑞西阿斯和异托邦居民做的比较研究仍在文献里被引用,尽管铜版颅骨册子被成批搜集起来焚毁。三年以后一体化过程比想象中推进得更快,甚至成立了伪科学救亡协会,有人捏出一个名为后现代的历史之轮作为原先那个的替代品,列车仍日日通行,但二十世纪写史变得困难,科学史号也就很少准点到达,给Physiology更多流水线外的时间。他每天上工打卡检查心脏的运行情况,闲下来便继续实验,若不是没有嘴,忒瑞西阿斯险些被奥西里斯啃净,他不得不去调停。

许多有机的眼睛用废了,他拆掉视紫质,把它们重建,但是没有一双机械或分泌的眼睛对青年起作用,白昼被剥夺了在青年的黑暗里推盾构的权利。他看见过青年翻玻璃柜里的药,摸索着前臂上的贵要静脉给自己注射L(敏感词)S(敏感词)D(敏感词),但他没有阻挠,反而把成片惨白的泰(敏感词)勒(敏感词)宁(敏感词)磨成骨灰堆在青年掌心。在不得餍足的美面前,物欲亦属于死亡,犹如太阳,种族,田地,王城,山雪,臂上针孔。青年只能碰到他。但Physiology从不开启自己。他能感到青年的绝望很温柔地向美滑坡,他从意识到自身存在开始,越来越多地意识到失明的事实,而此在(Dasein)不曾寻求栖息。先前他像蜉蝣一样活着,如今青年狂热地谈到肢体和骨架,但Physiology专注于听和必要的解释。他仍然是一个受体紧密结合的表面,唯识别和接受是论,不开门,不敞开自身,不提供一个对话里的现实。青年对他说,或许他不是哑巴,只是他说话时没有一个人听。Physiology明白这是不确实的,因为他从没感到过自己向某个声音开放,而词为他的声门带来太多空气。于是他用微笑焊死嘴唇。

战后Physiology被免除加薪,加装的流水线段落也被强迫拆除,重新引向旧的工作路径,但是工作还在,升职仍有可能,尽管他们招了一批新人来同他协作,头天上工就听见有人摇铃,他开门请对方进来,于是棕色的蓬毛和红夹克挤进满满一屋,现在成了他下级的Psychology甩掉一把薄汗,兴奋地把摇好的号给他看,显然在战争里她前面死了太多人,有一整批革命者被批回去做思想改造,而她的两三个亲属又光荣蒙受非托邦的迫害,使她提前排到本不属于她的位置,即解析者和建构者的杠杆轮轴上,现下她的活是从水泵里造出成升的情感换给异托邦居民(异托邦是个民主国家,和非托邦不同,所以他们投票决定公民情感的配方),和Physiology处理心脏类似,不过由于黏液似的情感又脏又容易出操作事故,因此通常交给下级来做,上级负责把它们注入模态。在Physiology看不见的地方,她为此悲哀,显然人们以她不能理解的方式相爱,她惊异于自己冷漠得像镜子,但Physiology对冷漠习以为常,机械的心从来是无需供养的刑具。他写信问她爱的配方是什么。她的回信来得很迟,如鸟穿过雨幕,而他放下流水线上的心脏去揭开它,因为忘记擦手,他把呼吸的文字溺死在血中,只剩下不会呼吸的那行。他拿起来对着光看。

爱是温柔宽忍,她写道。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行耻辱,不求自身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好不义,只爱好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他知道这份菜单她自己并不相信,就像她没有一天相信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眼睛。就像她相信她眼泪的咸度和鳄鱼肉等值。她是为了留住工作。但实际上在写信问她之前,他就明白自己其实知道爱为何物,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确信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和从前再也不同,他明白苯基乙胺与去甲肾上腺素的前体何以拉快呼吸节律,扯大眼瞳,收缩心肌,催开幻想,为十万分之一几率、源于粒子当前状态接近某一相位而非另一个的偶然注入意义。维纳斯被递质相应物降解后,5-羟色胺相关蛋白质降低,催产素和抗利尿激素维持稳定,誓言破裂,血潮消退,汗水被吸回腺体,眼泪注回细导管,心率回归穿凿锤击的C调稳态,陪伴与回忆彼此分食。由分得上万份永恒的名字构筑的城墙倒伏为泡影。

“爱是永不止息。”

缄默者发抖,没有大笑,他把心脏撕碎。那手感确实像揉碎玫瑰。

 

 

 

 

 


青年循着墙走到房间门口。他听见纸被折叠,但有可能是风。他听见脚步。那也有可能是心在流水线上跳动。他想与之交流的那个人从来不发一言,对话中他听见自己骨骼错位地响,他想拆开自己,扒开胸腔腹腔,看到自己肺叶上有丰富的洞窟,他的埋骨之地是声音和触感营造的巨大幻觉。他把手伸出去,并感到被握住,而血沿他的手掌滑向手腕,幻觉随之变得温暖且坚实。有一双手把点好数的药片放在他手里,掠过他前臂的针孔,不洁净的对教义的孔状误读。那双手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人被置于暗中,这放置是现象学的悬停,包括被刀划破手腕,也包含水从他背后淌下,他被欺骗这是他的血液逐滴流逝,最后他在期待中走入死亡。真和非真完成亘古的挪移。

忒瑞西阿斯前几天为观察鼹鼠被踩死时的反应而牺牲了。青年不相信关于水滴的故事,讲述者自己也不信,否则他不会敢于用沉默的词来写它,对于真实的故事,世人总是害怕它们变活。但讲述者不相信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在Arbeit macht frei被写在墙上、Arbeit macht frei浮在窗上、Arbeit macht frei钻进眼睛里脑膜里、Arbeit macht frei落在玻璃柜里、Arbeit macht frei就是玻璃柜的时期,用一位妇女做过上述实验,她因为超过四十个小时没有正常进食而血糖持续降低,但她没有因害怕而心脏骤停,以致他最后不得不注射过高的氯化钾杀了她,因为她一直在尖叫要他放她出去回家看女儿。青年杀过一个很相似的女人,有片刻他痴迷于双手浸在她腹腔里的温煦,整个子宫宇宙波动于他的指腹。缄默者杀死那个妇女就和杀死忒瑞西阿斯一样。忒瑞西阿斯的死是因为有人要记录一只被踩的鼹鼠。现在,奥西里斯成了唯一一个,而它不会说话。

人说滴血带来恐惧,缄默者写道,在摇篮中,他们得知其逆亦真。恐惧总是失血,当日头恐惧日食,它会失尽一切与有血气的必死者的联系,变为深黑的麻布,存在的黑洞,那是交感神经的应激反弹。有一道栅栏横在多巴胺和受体之间,它会把您绞死,使您窒息。青年拒绝撤掉那道栅栏。于是缄默者写道,晚安。他躺下,栅栏滑下咽喉,口感如上帝骨灰。魔鬼,Physiology说,若控制味觉,则必然埋于舌根。晚安。栅栏把他从里到外刺透,他听见自己的血,一滴滴淌入镜子里的眼睛。“来吧,看见!”——缄默者写,唯经阴暗厨房方能通达辉煌之堂,阴暗厨房里有两万九千四百英尺高空的死者博物馆的设列,白昼时他因触碰而清醒,一千个天使孵化于他的喉管,未成熟的翅膀羊水淋淋,他看见世界温和地溃烂。他以为的白昼尚是黑夜。唤醒他的触碰在长昼的光明里写道,晚安。

瞎眼的人悼念忒瑞西阿斯,但只因为他摸过它的盲眼,其完美的、无用的结构令他痴狂。一对完全的眼睛,没有任何视力,他是鼹鼠盲目的摹本,世人睡在身体这暂存的容器里,若视觉使这器皿透明,那他与生俱来的不是石英而是尸床与黑棺。有时,造物的黑鸟撞死在玻璃上,于神的闪念而言只是一瞬,但会使一个人的容器永生无法通透。他就永远是活在黑套中的灵魂。

青年走到缄默者背后,把手贴上他的肩胛。缄默者没有回头。他们早有通过黑暗的神经彼此相连的一整套触觉符号。很长时间以后,缄默者折起信,而在晦暗和静默中等到死亡边缘的青年感到一双手把他从死的赤贫里拉回来,在他掌心写:我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想你是明白的。青年没这么说。大地上词语再次不能泅渡。但这一次缄默者直接跨越了禁止通行牌。青年感到他的手指从掌心滑出。这代表了脱轨的默认。青年在默认后打上一个逗号补充说,你可以提供设备,我知道你有医疗器具,而我热爱我达不到的东西。

您需要我做什么呢?

事实上和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无异。我不过是请你再埋葬我一次而已。你也许会原谅我。这个词是我唯一的让步。

青年朝墙笑起来,一对瞎的、被宰的狼眼,茫然地向着墙壁。我看见征象的合谋,耻辱以及对穷人之脸的责任。我梦见我向塑像走去……只有线条和光,而我死在光被埋葬之地。我一遍一遍摩挲梦中的轮廓直到双手出血。我在寻求形状。我想看见骨骼,看见血,看见不可之物的展开;我试着用炭笔在你抛弃的用来包装心脏的废纸上画脸谱……但我甚至不可能画出梦。我看见我在凝视,剧院里捏造、敞开、内脏排布的现实,而我走进一所剧院,里面很宽敞,尽管我只能凭借黑暗中光的隔段估计位置,但观众席坐满了人,因为我听得到呼吸和切切私语,打光在我脸上,并显得炽热……我握住离我最近的人的手,并请求他在我无法创造美的情况下,把我变成我想象里的造物。那人在我手上写:我不会说话。

您为何会爱上永远不会源于您的造物?只要您还是失明的,您就不可能到达那座剧院。

我明白。这就是我渴望不会说话的人把我变成这种造物的原因。

Physiology寂静地在他旁边滞留很长时间。一个幻境悄然自他眼前出现,伏在下午的水中,窗帘掀动,后面是空房间,家具对半劈裂,里面肠子和胆囊像生活一样揉动。家具可以敞开,说出自己抛出自己,但他只有受体和表面的真实。他写,请原谅我,但您为什么不杀掉我呢?

分裂的窗帘发出焦糊味,可能因为青年的手指冰凉,冷气自Physiology的眼睑掠到下颌。我的手指,青年说,读到你有很美的面容。我读到你有很美的骨骼。可我没有看到使我杀死你的讯息。我觉得洗练的夭亡令人着迷,但你有好几条岔路,质子、波普、节律、移槽;你需要流水线和非托邦,而非托邦在失去你之后将变得不美,你不像我一样有十足的理由。我是异托邦的遗产。只要我还在这里,你就永远不是全然的非托邦的居民。

他感到肯定的触碰回应了他。青年不禁失笑。我需要一个浴缸塞子……廉价的浴盐和肥皂。加了乙二胺四乙酸的浴盐。不会流走的水。我只要凿子和一个浴缸塞子,而这一切将很缓慢地完成。

 

 

 

 

 

 

 

 

 

 

剥皮缓慢地开始并且是缓慢的权力象征。剥皮是和脆弱的烤瓷脑相连。六道轮回里都有铁锤在响,Physiology打造出钳子嘴和钢铁肺,然后把它们一炉烧进骨灰盒;他杀死一只静脉曲张的狗,摇铃召出另一只口角流涎的狗狂奔的丑态。他用纤瘦的手指把猫皮成块成片扒下,并让隐秘的病症因揭露而呈现,肿瘤和结石烧灼他的掌心,而他手上、肩上、背上、鼠蹊满是实验品咬出的灰白瘢痕。

缄默者在缓慢地给一个目中空茫的存在物剥皮。先是脱掉衣服,尔后脱掉皮肤,他并不知道他所看不见的恐怖是什么,正因如此也不成其为恐怖,皮下诸多死胎像西斯廷天使似地露头,被一个个按死在浴缸里,在一六二八年,他在一六二八年深深知道自己洞悉了生命的秘密,这就是一切生命剥掉皮以后都像画片似的坍塌,骨架七零八落变成丁零当啷一地鸡毛的符号,狗变大,膨胀,变成气球,剥皮的生命全然失去意义。因为在流水线上做剥皮和拆心脏的工作,他把每个活物都拆成死物的勾连,错过了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次范式转移。他现在还在流水线上向前,但是已有很多人来替他做工,有人研究被拆的有机心脏和机械心脏之间的相似性,有人研究某个零件被敲掉后某种心脏是不是更难被拆,有些人试图寻找造机械心脏的机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忒瑞西阿斯和夏娃来做实验,但他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觉得知不知道都一样。那些名字不是拉丁文。名字不比粮食不比疾病重要。无论怎样,血都在流。

奥西里斯露到皮肉外的断裂颈椎动了一下。聚电器使它美貌的蛙腿像烫发卷一样抽搐。Physiology给他手下的人剥皮时,发现有一朵雪青色的紫菀藏于内脏中,而他的镊子触碰了它。他把它拣出来,极为当心地给它通电,测试酸碱性,看见紫菀浑身一颤变成了紫罗兰,而后痛苦地痉挛为大王花,最后成了打蔫的猪笼草,可见花的忠诚是多么不可靠;他没有想到它没变成玫瑰。在横膈膜下的某个部位,他发现了一个小鼠窝,以肝肾和和冷血为食。他观察到尸僵发生后这个鼠窝的电位变化。一个被他剥皮的人坐起来,茫然环视四周,正像看不见那样,他问Physiology自己身在何处。缄默者写道,我正在修改您的感觉。这就是一六二八年的生命的唯一秘密。肉体对他而言是拼图,路、雄辩、触摸、营养都已消失,留在空屋般宇宙里的是脚、唇、腱鞘、纤维管束。他可以明白一种感觉的成千注脚。他可以改变分娩。他可以修改悬置的视界。他可以净化所有肉身。

整个非托邦和异托邦都被他篡改。现在他没有敌手,唯一能取代他的人已经找到了浴缸塞子。他是一个没有开口的受体,不会以任何形式表达,但是所有的雨向他涌去,他能修改未出口的感受,他画在铜版纸上的颅骨引领人们互相残杀,人们争相抢他制造出的钳子嘴、风箱肺、机械心和分泌的身体,一代一代死人给他提供实验材料,流水线来了又去,他再也没能争取到范式转移的名额,可他永远不会被开除。他被剥夺了说话的自由,却能动摇表达。这就是生之全部,一千只蛾孵化于喉管,他是造物主,他是原始汤,他的喑哑里繁生万物。他是在寓言这个石灰袋子里塞满“是”的人。现象学将不堪一击。

 

……

 

然而奥西里斯从无菌台上爬起来,用后足一跳一跳地跑过软垫。Physiology有生以来头一回表现出惊异。他丢下刀。但是刺激神经的电闸已经拉下,它没有理由和动力朝更远的地方跑,一只无头的青蛙,他满屋子追逐它,一个孩子穷追他突然活过来的玩具,奥西里斯甩着脊椎挥洒血滴,流淌满地。奥西里斯!Physiology靠口型喊,你不要你的节德柱?奥西里斯缓缓转过颈椎,这似乎是一个代替回头的动作。Physiology看到它停下,他蹲下身把手放在地上,以显示和解的姿态,盼望它能慢慢地挪回他掌心,然后他会把它捧在胸前,会把它带回无菌台上,玻璃柜中,这和他的喑哑同出一源的病友。他还要用它做电针机实验,研究定期的生物电疗是否能让无头蛙——尔后是无头人——在晕眩、疼痛和爱里茁壮地生活。

但是奥西里斯向前歪了一步,重重倒在地上,死了。

 

 

 

 


 

他埋了那个青年。雨下得很大。屋里四十个心脏培养舱的水却全部干枯,Physiology不得不从黑暗的质料里引水进来,水泼进血里弄得四处都是硝烟。心脏大多长势喜人,也有很多渐次萎缩变成血冻,他非常耐心地收拾起所有玻璃缸。雨过以后空气变得阴暗透明,而他站在墓碑跟前,脚下是没有终结的水,片刻里倾满平铺古今的空无。他弯下身用坟前两小块土捏成骷髅。他把玩手里的头骨,想:他可以改变这些红泥或黑泥,修改身体的质料,篡改感受。许多神话从创世神站在洪水里捏泥人开始。

他本来有OCD水准的洁癖,白大褂比焦虑障碍更干净,那是上工的临床要求,而他也养成了浑身涂消毒水的习惯,但创世神向来不介意肮脏,反正祂们一起身又是永生而洁净,所以他就坐在地上。Physiology在一六二八年洞悉了生命的秘密,现在他洞透了机械和皮肉的构造,即使异托邦里重新开始流行肉心,他也毫无怨言,他可以替叫嚣更换肉体时髦的异托邦人缝合脑皮与快要精血爆裂的骨头,如果他们非要尝新,他也把彩卡纸插在痛阈上分了类,现在他手头的疼痛只有触摸痛、灼痛、中枢痛和感觉不良这几种,到一九八二年他能种出长势喜人的神经源性痛,异托邦会皆大欢喜。眼在心口,说在手背。他还是沉默地上工。没人会怀疑一个受体集群。二十世纪的革命者每天高歌肉心的妙处,在赞美里他从盲道入侵感觉,说不定他能拿感觉造出科学史列车,而这一切从一六二八年开始,现在他在一六二八年洞悉了生命的秘密,他长出生命。

他微笑,听见自己大笑出声。

或许,我们读者知道Physiology后来想,因为他吃了一个有声音的人,并与之化为一体——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出声音;或许,我们知道,他的声带不是结缔横纹肌而是剧院,里面舞台上还有人被开膛破腹,毕竟他那没有被人喉声带震动模拟平台、没有被猫神经数据、没有被四个世纪的研究治愈的声音,其实没有多少特别,并不像一千只蛾的磨折,只是狂笑的机械表征;他笑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次大雨时延时断地暂留,胸腔里白血球雨一样痉挛。一个魔鬼般的念头刺激他尝试说话。他张嘴三次。彼得三次不认。他觉得自己可以说:这是您重生的第一天 或者用喇叭谦虚地劝异托邦的哑巴都去杀或吃有声音的人。他想说:重要的是找到一个您的有声音的半身。他也想说你们是地上的盐,百分之零点九的生理盐。他想宣读新一期自动声带的制作图谱,它模拟肉而不是肉,异托邦人把这叫生态科技,Physiology喜欢横纹肌在半透明笼子里的发育,非常美。明确的是,在他张开口时,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说:我在一六二八年洞悉了生命的秘密。他一定会说,我在一六二八年……,并且连第一个音都想好了,,是法语或英语的。他会说:我。在高级条件反射方面,他向来乖巧顺从。他准备好说话。

 

 

 

 


 

“爱是永不止息。爱……爱是……爱……是永不止息。爱是……永不止息。爱……是永……不止息。爱是永不……止……止息。爱……是……永不……永不止息。爱是永不止息。”

 


“爱是永不止息。”

 

 

 

 


 

墓碑立在雨中,不发一言,像个满是乙二胺四乙酸的浴缸,浴缸又像眼睛形状的剧院,有人对他说道成肉身,有人给他爱的配方,爱这个词把他恶狠狠甩到剧院里,他看见剧院里着实灯火通明并有开膛破腹的祭礼日日上演,而他是在接触另一个人,有另一个囚徒从黑暗中引渡了他,但他把对方的船推向水坝,撞得粉碎。有人把肉身的图景画成和他不一样的样式,不用铜版纸而用血在沙盘上,用骨粉在子宫里。有一个人跨越两个国度的界限从非托邦过来,他在一六二八年洞悉了生命的秘密,这秘密本来因为这种偷渡而动摇,可对方死在水里,变成血冻,被浴缸主动淹死,他也就保留他的秘密,把另一种样式的图画展览焚烧干净。但当他闭起眼睛,剧院仍然悬浮于斯,在他的目光里布道如常。有人对他说话。横纹肌的引擎已经平息,然而他知道自己会说话,可他不用声音回答,而是放火烧掉剧院。他拆掉另一个人的牢房,却没想见那人的牢房和存在生长在一起,一六二八年至今的四百年里,他那三亿八千七百四十四万个受体的讯息中唯有一条足可称得上真实。

他现在会说话,抬头看雨,他是一个完全的人。雨每时每秒都在死,淅淅沥沥地自杀,Physiology看自杀——脑电的扩散式去极化——可以看上很久。完全的人向来欣赏扩散式去极化。我们知道他看了很久,直到上工的分刻在座钟上降临,他走回家去。

 

 

 

 

 

 

 

 

 

 

 


 


 

一、

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是托马斯·库恩1962年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概念,指在某个领域出现新的学术成果后,既有的理论基础和实践规范被打破,迫使人们对该科学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进行重新思考。

 




二、

异托邦:依托实在的、虚拟、不接续的场域。

非托邦:无定所之境。非所在的所在。





三、

解剖剧院(Anatomical Theatre)是一种在启蒙时代早期(1500-1800)在大学中使用的教学场所,形制类似表演性质的剧院,观众分层围坐在圆形场地的四周,在漏斗形剧院的中间展台上,科学家往往会现场解剖人体或动物。最早的这类剧院设计时以眼睛的解剖学形状为蓝本。16-18世纪的解剖剧院是对公众开放的场所,带有一定的表演性质,甚至会在狂欢节等节庆期间进行“演出”。





四、

文中所有关于二战时期生理学家和解剖学家在战俘营里进行的实验均有据可考。

 


 

 

五、

“(一六二八年,威廉·哈维发布的《心血运动论》开启了身体认知的机械化的大门。)两百年间,以身体碎片设限的解剖学,通过对死去物质的操控和切割,已能赋予这些断片以某种意义,且在将其整合入某个可提供整体性解释的呈现方式时,为其注入生命力。若肉体每一端均不能使宇宙颤动,若在每个组织的碎片中,体液无法让关联身体的物质循环,那么物体只会孤立无依;直至生理学革命后的机械论为断片带来某种新的地位,且使之成为某个零件,错综复杂的布局才使机器成了生者最喜爱的隐喻方式。

“身体在十七世纪的科学中变得自然化,开始‘祛魅’。它愈益参照自身,且更为自发地不受宇宙秩序及其渐进法的束缚……1700年,哈维之后的普通解剖学和生理学取得了进步,由于使用了这些崭新的,极具威望的机械论与数学方法,故而创造了用科学的某些方法理解身体结构及功能的梦想。……想象中的新技术要比身体的呈现方式更为重要。

“……然而,十八世纪末,这些科学却遇到了如何确证生命这一不可能的图景。”

——《身体的历史》(卷一),乔治•维加埃罗等著,张竝 、赵济鸿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4月。

 


 

 

六、

乙二胺四乙酸是抗hexie 凝hexie血hexie剂。

 

 

 


七、

“来吧,看见!”

——荷兰解剖学家弗雷德里克·鲁施(Frederik Ruysch),17世纪。

 

“虽然伯尔纳(Claude Bernard,1813-1878)支持对事物持怀疑态度和开放的思想,但又告诫人们不要抱过分怀疑的态度。科学家必须相信科学,即相信决定论。这样才能揭示存在于生物体和非生命界之间的那种全面、必然的联系。伯尔纳写道,生命科学的研究过程就像是前往一个华丽的、光彩夺目的大厅,唯有穿过一间长而可怕的厨房后才有可能到达那儿。……‘生命即创造’。……伯尔纳认为……人们只有在牺牲了某些生命之后,才有可能将生命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生命科学史》(第三版),洛伊斯·N·马格纳著,刘学礼主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7月。

 


 


 


我说完辣!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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